旅记:小团圆(下)

7

恰逢乔桥打了个电话给她,“之夏,我的甜品店开张了!要不要来捧场啊?”

话音刚落宋之夏便拿了电脑开始订机票,乔桥下一句话将她吓得差些从椅子上栽了下去,“我要结婚了,顺便来给我当伴娘吧。”

分明半月前还信誓旦旦说自己是孤家寡人的乔桥,此时此刻说她要结婚,这分明就是在宋之夏还没结痂的伤口上撒盐。她急急忙忙打了飞的,来到这座以美食文明的城市。

乔桥对自己的60年代父母包办婚姻竟也没多大的挣扎,见到宋之夏时是一如既往的嘻嘻哈哈,看不出半分惆怅。

她的甜品店大多做的是广式甜品,同宋之夏的甜品店不同,乔桥大多做的是广式甜味点心以及糖水,种类丰富多样,看得日日沉迷于蛋糕的宋之夏都呆了。

店里热卖的姜撞奶看起来有些似豆腐花,却是没有豆腐花那般结实,入口滑润,鲜奶的味道中能渗出恰到好处的姜味,竟不觉得呛喉,是难得的清爽。再在上头盖上一层薄薄的红豆,一时之间竟生出一种感动的情絮来。

再配上一份红糖马拉糕,就是一份完美的下午茶。不过是半小时的时间,竟是食得半饱,最后喝下一杯乔桥泡的菊普,心中有些感觉圆满。

羊城同上海有些相似,无论何时外头都是一片车水马龙,却也不同,大街小巷充斥着粤语和各色建筑,让这座城更具风味和市井气息。

抵达广州一个星期,也见了乔桥的未婚夫婿,倒是比她想象中掂着肚子的土豪不同,是个一表人才彬彬有礼的男人。话不多,举手投足间都彰显大家气质,除却跟乔桥不是真爱,其他倒都是好的。

见着别人成双成对,倒也难免想起周璟森,甚至在吃饭时候,会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在某场聚会上随口讲的一个笑话,或是想起他给她发的某条信息里头出现了两个错别字,有关周璟森这个人的一切细碎的琐事,她竟清清楚楚地记得它们的存在。

其实很不习惯,从小到大,她从来都是围绕在他身侧,即便周璟森想着法子躲着她,她心心念念的都是找到他,像是小孩子玩躲猫猫一样,找的人也是欢喜的,所以满心满念装着周璟森的宋之夏,永远都是欢喜的。

可如今不一样了,她不得不把从前那个宋之夏藏起来。无论是为了周璟森,还是为了她自己,那个宋之夏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存在,她着实狠下了这个心离开他,也做好了从此与他成为陌路人的打算。可是她习惯了永远围绕着他,这个她用了十四年养出来的曾以为的好习惯,如今让她浑身不自在。

犹记得前年的跨年夜,她死皮赖脸窝在周璟森家,拿着电视遥控器不知道要看什么,那头周璟森在沙发上装躺尸,她随手一按,就看到情深深雨蒙蒙。

里头恰逢播到依萍在写日记,写道:书恒,你离开的第一天,想你。书恒,你离开的第二天,想你想你。书恒,你离开的第三天,想你想你想你……

她记得那时听到这番话全身一抖,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,连连换台,说着这话太玛丽苏了。

直到如今她才明白个中滋味,像是抽丝剥茧般拼命要把一个人从自己的血肉中剥离出去,每一寸骨头都是舍不得,却是不得不舍得。

一口口将虾饺皇,蟹子烧麦,凤爪塞进嘴里,却是食不知味。胃被填满了,心还是空的,这时才明白,爱他已经成了习惯,难以戒掉。

乔桥看着她这般出神之态,连连感叹着暴残天物,却还是将一块鲍汁鲜竹卷放到她碗里,一口咬下去,外层是腐皮,里包裹着着素菜。腐皮把鲍汁锁在里面,她被鲜美的汁水冲得一愣,终于回了过神。

茶楼里人山人海,广州人大多喜欢在闲时约上几个好友,在茶楼里就一壶茶,几份点心便坐上一整个上午。乔桥作为土生土长的广州人,轻车熟路带着她点了最有名的几道茶点。

其中要数炸蛋散做得最为精致,乔桥说,如今只有在老式茶楼才能寻得这道点心,其他地方要吃到正宗的倒也难得很。

炸得金黄的蛋散外头粘着蜜糖,又酥又脆,却是入口即化,不禁感叹广式点心的精致。忽而明白,“早茶”能够以其多种多样、纷繁复杂、精致美味茶点闻名大江南北,果真是实至名归。

于是为了拯救这个犹如失恋一般的姐妹,乔桥很好心地拍着宋之夏的肩膀,边给她夹了一个奶黄流沙包,边说:“我给你介绍个男孩子吧,我们公司的设计总监,混血儿,特别帅!”

8

所以当周璟森杀到广州时,宋之夏正跟中法混血的Alan打得火热,差一些闪瞎周璟森的眼。

整整一个半月没有任何与宋之夏有关的只言片语,他终于在某一天觉得有些不对劲。

那天他的确说得有些过分,也存了三两分故意打击她的意思,但是寻常宋之夏受了打击都是隔了三两天就卷土重来,从前他还吐槽她说,“女孩子能不能矜持一些啊?”

她却是赖在他家沙发上霸占着他海绵宝宝的抱枕,嚷嚷着,“不能不能!你要有一天没被我追着跑你估计还不习惯呢!”

他想着怎么可能?宋之夏刚消失的前半个月他欢喜得很,享受着自由自在的花花世界。

可而后是有些担忧,怕他那番话真的伤了她的心,却又是百般地自我安慰。想着宋之夏从来都是没心没肺的样子,想着自己说的是实话,他的确是想和苏若在一起试试,就觉得宋之夏不会把那几句话放在心上的。

最终他发现她说得一点都没错,他的确要命地不习惯没有她的日子,挠心挠肺地想知道她在干嘛,为什么不再找他,却是每每话到嘴边想要问宋何,又问不出口。

反倒是苏若会寻着时间约他吃饭,她同宋之夏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。宋之夏常常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,恨不得把自己绑在他身上,苏若说话则是温声细语,脸上不会有剧烈的神色变动,常常是挂着温和的笑。

那天苏若发信息问他:“今晚有空吗,一起去吃日式料理好吗?”

话语间彬彬有礼,可他竟该死地怀念宋之夏总是忽然间出现,拉着他拐进街角小店吃一碗炸酱面的画面。

他看着桌上精美的日式料理,其实他并不喜欢吃这种冰冷的食品。隔壁桌突然有人唤了服务员,要了一份提拉米苏,他吞下一块寿司,抬头问苏若,“你要吃蛋糕吗?”

苏若却是微微摇了摇头,“我怕胖,不能吃。”

周璟森心里忽然很失望,他起先也不知道这份失望从何而来,还在思考时苏若说:“璟森,我爸爸下周要生日了,你要过去我家一起吃饭吗?”

他本能地摇了摇头,看着苏若有些失望的脸,忽然就有些想明白了。他一直以为他喜欢苏若这一类型的女生,他也一直以为自己会喜欢苏若,可是他之所以因为一块小小的蛋糕而失望,说到底,是因为这个人不是宋之夏。

说来也奇怪,宋之夏不在眼前的时候,却依旧天天在他脑子里跑来跑去,她果真让他习惯了她的存在。从前不觉得怎样,她消失的这段时间,他才明白这个人早在他脑子里扎根,所有的根须死死裹住了他整个脑子,丝毫动摇不了。

他抬头正色看苏若,踌躇着开了口,“我以为我们会携手走过以后很久,可是真的很抱歉……”

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接着说下去,苏若把筷子放下,脸色有些变,却还是努力维持着优雅的笑,“为什么?前几天不还是好好的吗?我从前拒绝你,是因为读书时不适合谈恋爱,可是如今我是真的很喜欢你。”

周璟森望着苏若依旧女神的容颜以及姿态,“我承认,我从前是很喜欢你,我为你疯狂过迷失过伤心过,但我已经无法再说服自己去爱你了。”

苏若的脸有些苍白,她的手死死抓着桌角,试探地问道:“是因为,宋之夏吗?”

周璟森不说话,算是默认,她无力地问道:“可你明明不喜欢她……可为什么……”

他苦笑了一声,算是对自己的自嘲,“我早该明白,当喜欢变成爱,爱变成习惯,她早就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苏若,我不能耽误了你,更耽误了我和之夏。”

那天晚上才从宋何那儿得知宋之夏跑去了广州,他连忙定了机票,开车前往机场的时候,随意点开的一个电台里播的是张宇的成名曲,那里头唱着,“都是你的错/你的痴情梦/像一个魔咒/被你爱过还能为谁蠢动。”

活到这般岁数他才明白,这世上不可能再有一个人如宋之夏那样爱他,再没有一个人像她那般愿意为他倾尽所有,所以他也不可能喜欢上除她之外的人。

9

广东的春天潮湿而微寒,周璟森站在乔桥的店门口,隔着落地窗看到了店中分食一碗莲子百合的宋之夏和Alan。

远远望去,一勺子舀起来的糖水还能看到淌淌流动的略微起沙的红豆,周璟森有生之年却恨不得自己视力没有这么好,遥想下午下了飞机打电话给乔桥时那戏谑的声音,“学长啊,我说男人啊,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。我家之夏不要你了,你也不要来了。”

他被挂了电话,只能转头寻找同学要了乔桥新店的地址,不想一来便受了这样的打击。有一瞬间他甚至不愿意相信,眼前这个穿着碎花鱼尾长裙,编着精美发型的女人会是他的之夏。

他想起乔桥的话,忽而觉得有些慌。之夏从前总是简单的T恤牛仔裤,配上一双运动鞋,扎着马尾或随意地将长发散落着。可如今她仿佛有些变了,好像不再是从前那个之夏了。

他见着她笑得开怀,手掌盖着唇,靠着椅子眼睛笑得弯弯的,另一只手不住地拍着椅子,应当是听到了什么样的笑话。对面的混血男人睁着一双无辜的褐色眼睛,无辜得让周璟森恨不得冲上去把他揍一顿。

其实他不得不承认,宋之夏从小到大人缘好到爆炸,四面八方来的桃花挡也挡不住,可她却从未将任何人当做可以恋爱的对象。

可这个男人竟让他有了危机感,于是在某种他自认为是正义感的情绪驱动下,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踏进了店里,一把拉开椅子坐下,端起宋之夏的碗就开始吃糖水,一口气吞了大半碗,惊呆了路人。

宋之夏辨认了一会儿,担忧地重重拍了拍周璟森的肩膀,语重心长道:“兄弟,你是几天没吃饭了?”

他恨恨看她,分明是他先抛下的她,如今自己想来竟陡然生了一种委屈之意,傲娇属性驱使着他别开脸,心里喊着快来安慰我吧快来安慰我吧,脸上却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表情。

于是宋之夏站起身来,对着Alan说,“我们走吧,不是说下午去博物馆吗?”

周璟森两眼一瞪,差些晕过去,他虽没什么前任,但向来在女人面前无往不利,此时竟在宋之夏这儿栽了跟头。

他猛地站起身,用力地拍开Alan的手,用的力道之大让Alan白皙的手瞬间泛起红来,宋之夏不可置信,“诶,你这人……”

他却半点歉意都没有,反而嫌弃道:“咸猪手。”

她仿佛有些生了气,也不理他,开了口:“Alan……”

话还没说完,周璟森急了,见着宋之夏心心念念只有这个外国人,恨得牙痒痒,拉了宋之夏就出了店门。她一面摆手示意Alan不要担心,一面挣扎着。

他的手扣得紧,勒着骨头有些疼,她让他放手,他却是怎样都不肯放开,她急了,“你再不放我就叫人了啊。”

他随手招了出租车,冷冷道:“你叫破喉咙也没有用。”

宋之夏:“……”

10

其实她从未真真正正反抗过他,从前周璟森极其喜欢吃草莓蛋糕,也喜欢吃各色甜品。她嘴上虽是嫌弃,却是开了间甜品店,满足了他的少女心。

即便此时他的手段带了些许强迫性,她却也反抗不了,也不想反抗。

乔桥一个电话打了过来,“之夏啊,我听Alan说你被人拐走了啊。”

“消息真灵通。”

“之夏啊,我告诉你,周璟森这种人你就该折腾他,他说什么你都不能心软不能心疼,一定要折腾死他。”

乔桥说得兴奋,仿佛磨刀霍霍要宰了躺在砧板上的周璟森。静谧的车厢里,周璟森分明能听清这番话,嘴角细微地抽搐,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之夏这个闺蜜的,也不知什么仇什么怨,竟唆使着宋之夏如此对待他。

抵达周璟森下榻的酒店,出租车刚停下,他伸手还钱给司机,却不想另一边的宋之夏直直拉开车门下了车。

他手忙脚乱地比划着让司机不用找钱了,就看着宋之夏疾步走近了地铁站,周璟森追上去,却是晚了一步。

下午四五点钟的广州地铁人山人海,他在后面紧紧跟随着宋之夏的脚步,快追上的时候,就见着她拿出一张羊城通刷卡入了站内,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