旅记:海风向晴
有人说,北回归线穿越的区域,是地球的神奇区域,那里享受着海洋气候的滋润,也拥有极多优美风景,是人类的天堂。
南边以南,有一个地方叫做“鹭岛”,那是白鹭栖息之地。它是海中之城,却城中存海,当你踏上那片土地时,一切的焦躁以及愤懑,都会随着海风悉数消逝。
那里就是厦门。
1
向晴抵达高崎机场的时候,是八月下旬的深夜。分明是八月末了,天气却依旧是热得能让人融化,飞机降落在稀稀落落只有几盏路灯的机场,机舱外一片宁静。
她轻叹了一口气,打开手机看了看,已是凌晨十二点,航空公司的信息纷沓而来,说是厦门即将有台风来临,回上海的航班会有延误。
多年搭飞机的经验告诉她,这一次延误不会仅仅是一两个小时的问题。看了看自己的日程表,寻思了一会儿,向晴直接退了机票,订了厦门的民宿。
她拉着行李箱,所幸仅仅是十二点,否则再晚一些,便可能叫不到车。却是快走到大门时,迎面看到几步之外一个熟悉的身影,她有些发怔。那人也站住了,想来她虽是没戴隐形眼镜,但看着对方的样子,明白自己没认错人。
男人看见她的第一个反应,竟是松开旁边女孩子的手,顿了顿,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:“这是我表姑的女儿。”
向晴眨眨眼,好似是因为入了夜,又是因为前些日子在台湾工作过忙,此时的脑子转动得异常的慢。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僵硬地笑道:“好久不见。”
许浩风走到她面前,“好久不见。”
她却是有些无措地垂眸,不着边际地往后退了两步。
向晴设想过很多种跟许浩风重逢的场景,可能是在聚会上,可能是在某场会议上,甚至可能是在自己家的沙发上,但她从没有想过,会是在机场。
“你要去哪?我送你。”
向晴摇摇头,将自己的神志从混沌中拉了回来,“不用了,你也没车,不用麻烦。”
她急于摆脱眼前这个人,再见到他时,从前那些熟络通通化作无措笼罩着她,不过是几年没见面,却好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事一般,浑身上下都不自在,恨不得马上让许浩风从自己的眼前消失。
她说:“我叫的车到了,先走了。”便急匆匆地踏出机场大门。
扑面而来的热浪席卷着她,与机场内冷得如同冬季的温度形成鲜明的对比,她不禁打了个颤栗,拉开出租车分门坐了进去,回首看了一眼机场门口站着的人影,又将头转了回去。
她终于意识到,许浩风是真的回来了,回到了这个,与她有关联的世界。
2
车窗外的世界一片祥和,看不出半分要下雨的样子,司机倒是絮絮叨叨地解释着:“台风天就是这样,气压低又闷热,不过厦门总是这样,习惯就好。”
她不出声,望着基本无人的街道,稀稀落落的车辆从旁边闪过,她算了算,上一次来厦门,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。
七年前她高中毕业,和几个邻居好友结伴到厦门旅游,那时候母亲放心不下刚刚成年的他们,唤了许浩风同他们一起前往。
从上海出发,短短两个小时多一点点的航程,长她一岁的许浩风坐在她身侧。录取通知书早已寄到家中,她偷偷望着许浩风的侧颜,心里暗暗欢喜着自己考上了他所在的大学。
那一趟厦门之游一共六天,离开前的那天晚上他同她去沙滩散步,回来时站在她房间门口,在她刷房卡的时候,他靠着门框说:“小晴,我要去美国了,下个月走。”
他说他收到了心仪学校的offer,权衡之下决定出国,一切手续都办好了,此时此刻同她说,无非是通知一样。向晴的手一滞,顿了顿,说了句“一路顺风”。
次日的回程她便同好友换了座位,坐得离他远远的。
她同他的分别在厦门,却不想重逢也是在这里。
抵达民宿的时候老板娘还未睡,一边为她办着入住手续一边笑道:“小姐看着好眼熟。”
她将住处定在曾厝垵,将身份证放回钱包,“七年前来这边玩的时候就住在这。”
老板娘恍然大悟点点头,把房卡交给她,道了一句:“房间在二楼拐角处。”
她点点头,拉起行李箱往楼梯方向走去,就听见有人推开了民宿的大门。
讶异于有人同她一样这么晚才抵达,条件反射性地转头看了一眼,就看到同样有些吃惊地望着她的许浩风。
是许浩风先开的口:“小晴。”
被他这么一叫,向晴一时间也不好直接上楼,只能静静站在楼梯口等他办好入住手续,他带着他的小表妹,一前一后同向晴一起上了楼。
3
突兀的手机铃声在夜半响起,向晴一时之间有些感谢顾诗婳打的这个电话,恰到好处地能让她避开和许浩风的正面交流。
“向晴向晴,我听说你那边台风,是停航了吗?”
她说是,此时已经踏上了二楼,她拐到房门口,看着许浩风上了三楼,她歪着头看门牌号,其实一层楼只有四间房,但是总归是怕开错了门,还是仔仔细细地核对了一下门上的房间号。
电话那头的人“哦”了一声,转而说:“那这样你倒是有正当理由躲开阿姨给你安排的相亲了。话说你住的地方安不安全?门记得锁好。”
她素来习惯了好友的絮絮叨叨,侧首夹着手机,从口袋里拿出房卡开了门,伸手开了灯,答道:“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门,你能别这么唠叨么?”
却是忽然被人从身后把手机拿去,“诗婳,你放心吧,小晴我会照顾好的,你早点睡。”
顾诗婳忽然间听到一个男声,顿时一惊,警惕了起来:“你是谁?”
“许浩风。”他如是说,目光却是看着转身望他的向晴。
他甚至能听见电话那头深深吸一口气的声音,就听顾诗婳说:“那个……呃……浩风哥啊,那你们好好相处啊,就跟向晴说我困了先睡了。”
大抵是被吓得不轻,话刚说完就传来忙音。许浩风将手机递回给向晴,面无表情说了一句:“挂了。”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掐断这个电话的罪魁祸首一般。
他靠着门框,凭借着身高的优势,居高临下地望着向晴,“前个月回来的,现在在上海那边上班。”
她并不想知道他最近在干什么,也不想跟他打什么照面,她不喜欢这样的许浩风。
她厌恶他总是这样,当年站在门口像通知一般说他要出国,如今还是站在门口,宣告他的归来。
就像古代皇帝下圣旨一样,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,我许浩风今天回来了。”让她没有半分能够抗拒能够挣扎的本事。
许浩风死死看着她垂下的眼睑,伸手摸摸她的头,问道:“怎么我出了个国,你就把我删了呢?”
向晴眉心一跳,原本还在心里祈祷着他别提起这件事,但到头来他出现在她房间门口的目的,就是来兴师问罪的。
善辩如向晴,此时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恰当的理由,“通讯录的人太多了,可能就是误删了吧……”
分明之前暗地里编过很多理由,像是什么被牙牙学语的小侄女拿了手机她并不知情,又或是像说她账号被盗了尔尔,结果现下说出口,竟就是这么个借口。
却不想许浩风闻言,嘴角勾起一抹笑,忽然凑近她,略带怀疑地“嗯?”了一声,惊得向晴往后跳了一步,回过神来便毫不留情把他推出门外,“砰”地一声把门关上,眼角还一跳一跳的。她背着门说:“那个,我要洗漱了,你赶紧回去休息吧。”
门外却是惨兮兮地说:“小晴,我的头好像被门撞了,很痛。”
她眼角又是一跳,可却保不准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,过了大约五分钟,才偷偷摸摸开了门。门外连个人影都没有,她这才明白自个被许浩风骗了。
4
房间并不大,浴室也小小的,但是洗发水沐浴露都摆得整整齐齐,向晴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,擦着头发刚趿拉着拖鞋踏出浴室,就听到敲门声。
她谨慎地站到门侧,就听到门外的人说:“小晴,是我。”
其实她不想开门,但许浩风好像并没有任何放弃敲门的意思,向晴害怕吵到其他房客,不情不愿开了门。他一晃就闪进了门,手中还提着一大袋东西。她看着他湿漉漉的头发,不敢相信自己就是洗了个澡的功夫,许浩风这厮就跑了一趟便利店,还顺带回房连头带人地洗了一遍。
许浩风自来熟地烧水,向晴坐在椅子上吹头发,他倒是半点也不嫌弃她用过的东西,顺手把她挂在椅背的毛巾拿起来擦自己湿漉漉的头发,水开了就拆开袋子,从里头拿出两盒方便面,把水倒了进去。
“都凌晨两点了,我想你也饿了,吃点东西。”
即便很多年没有见面,他还是没有任何偏差地买了她喜欢吃的牌子和口味。向晴吹干头发,掀开面前方便面的盖子,氤氲的热气洒在她和许浩风中间,朦胧之中听到他问:“这几年怎么不找男朋友?”
她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,这个问题太多太多人问过,她早已答到厌烦,却不想从他口中问出来,心中倒多了两分难答之感。
“你又不是不知道,我心高气傲嘛,普通人入不了我的眼,入得了我的眼的又不喜欢我。”
他慢条斯理地把面送到嘴里,咽下去后才说:“那你觉得,现在的我,入不入得了你的眼?”
向晴一惊,面条“噗嗤”一下掉回纸碗里,溅出了几滴汤。
她垂下眼睛不正面看他,低低说了一句:“开什么玩笑。”便接着说,“我可不想躲开我妈还要提我是单身狗的事情。”她顿了顿,顺便下了个逐客令,“吃完就回去吧,都不早了,要早点休息。”
许浩风抬头看她,一字一顿慢悠悠地说:“我今晚睡这。”
不是恳求,不是问句,就是一个陈述句。
看着发怔的向晴,他指了指自己的头,说:“你刚才拿门撞了我的头,我怕我晚些要脑震荡发作,你得照看着我。”
向晴撩起许浩风的湿发,左看右看看不出他哪里被撞到了,反驳了几句。他哀怨地说:“晴啊……你怎么这么推卸责任,你难道不知道被撞到后不会立即就能看到淤血的吗?要晚一些才会显现出来。”
向晴站起来同他对峙,“不行,你回去。”
他却是更加哀怨地拉住她的衣角,“我保证我对你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,而且不是要有台风嘛,我怕半夜台风来了你被卷走了,嗯。”
他编得连他自己都快信了,好言好语推着气势汹汹的向晴去刷牙,又在向晴一脸杀气中自顾自刷了牙,转身就顶着那头还有些湿气的头发扑在床上,顺带把向晴拉了过去。
向晴本以为这人赶一赶就走了,不想他是来真的,死拉硬拽竟挪不动他半分。她被许浩风一条长臂死死箍住,只听他在耳边说:“其实你可以喊非礼的。”
向晴张嘴想要惊呼,却是被他眼疾手快地捂住。他搂住她,抬手关了灯,“小晴,我只是想同你好好说说话,从前与我最熟络的就是你,可是如今跟我最疏离的还是你。”
说他妈的鬼话!向晴偷偷腹诽,有谁好好说话是死皮赖脸地爬到别人床上说的,却又不敢把这话说出口。
她这时也知道自己做什么反抗也没用,就听他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说话。
他说他刚去美国的时候其实很不习惯,他说最喜欢的还是中餐,他说有一年他放假回来,她却是去旅游,没碰上面……
其实向晴很困了,前半个月在台湾恨不得把二十四小时拆成秒来用,听他絮絮叨叨地讲着话,竟沉沉睡去了。许浩风将被角拉好,也跟着闭了眼。
5
然而向晴睡到日上三竿,台风还是没有来。
许浩风早已不知所踪,跟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她放在桌上的另一张房卡。洗漱完拿着包包准备出门觅食,她就遇见了上楼的老板娘。
老板娘扬扬手上的胶纸,说:“你总算醒了,刚刚天气预报说,台风快抵达了,预计是在厦门附近登陆,得把房间的窗户贴紧了,不然风雨太大,保不准会渗水。”
向晴又开了门,让老板娘进了房间。不过一两分钟的时间,就见到许浩风同样进了房间。
他右手提了一个巨大的袋子,左手拿着几个餐盒,见到眼前的场景,他将手头的豆浆递给向晴,又将东西悉数放下,接过老板娘手里的胶纸,把已经贴了一遍的窗户缝隙又严严实实地贴了一遍。
老板娘出房间的时候,还冲着向晴眨了眨眼,做了一个十分……难以言喻的表情。
许浩风坐下来,把各个餐盒拆开,色泽金黄的满煎糕,还带着竹木蒸笼气息的小笼包,以及虾酱蒜蓉集合一起的沙茶面,一份份摆在她眼前,道:“猜到你约莫是这个时间点醒,买了些东西就回来了。”
她吸吮这豆浆,看着琳琅满目的食物,问道:“你表妹呢?”
“她大清早得去学校报道了,我早上送她去学校,然后就回来了。”
厦门的小笼包其实更像灌汤包,将婴儿拳头大小的包子放在勺子里,咬破一个口子,汤汁就潺潺流淌过味蕾。许浩风买的时间刚刚好,此时的汤汁恰好不烫嘴,又不至于凉了。
她眯着眼吃完一个包子,却是愁眉苦脸看这面前的东西,皱了皱眉,“可这么多,吃不完啊……”
即便是两个人,许浩风买的量也实在是太多了。他却是示意无碍,“没事,吃不完我吃。”他顿了顿,“刚刚去买了些零食,原本台风说是今晨就会登陆,虽然拖拖延延的,但是不至于拖过今天,估计晚上是不能出去吃了,要自行解决。”
向晴咬着大颗又有嚼劲的扁食,看着对面一反昨夜厚脸皮模样、认真吃饭的许浩风,忽然清晰地记起删除他之前最后翻阅到的那条朋友圈。
他那时说飞机误了点,在机场,大半夜的找不到出租车,头疼啊。
彼时的向晴摩挲着手机屏幕,点开他的头像,将他发布过的朋友圈悉数浏览了一遍,然后顿了顿,将他删除了。
没有任何缘由的,她就把他删了,好像是在下定一个什么决心,但她自己又说不出来这决心是什么。又好像是在做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,很淡漠地就把他删除了。
许浩风自然而然地把那份完好的沙茶面推到她面前,示意她先吃。
他从前也是这样,以前几家人常常一起结伴去旅游,一般一路都有各色吃食,常常是许浩风纵容着向晴把小吃全买一遍,然后让着她先吃,最后才接手过来。
即使是七年前的厦门之旅,他们也曾这样一起吃过这么一份沙茶面。
6
台风如时抵达,并不是在厦门登陆的,但是依旧是大风大雨,位于曾厝垵的民宿分明离海边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,可向晴好似依旧能听到远处翻滚的海浪声。
许浩风伸手拿起床头的遥控器,把室内温度调高。突然凑近那头在刷淘宝的向晴,不说话,指了指自己的头。
“怎么了?”她问。
他却还是不说话,还是指着自己的头,睁着眼睛看她。
向晴摸摸他的额头,低声说了句“没发烧啊”,就见他把头往后一扬,扮出一副呲牙咧嘴的样子,喊了一句“疼”。
她这时候才明白许浩风这厮是脑子抽风,又是念念不忘她昨夜把他甩出门外的事。
外头的风雨刮得愈大了,许浩风卷着被子睡得很沉。向晴的手机界面一变,就看到自家母上大人找她视频聊天。
她点了接听,带了耳机跟母亲有一搭没一搭聊着,忽然向母话锋一转,说:“我说你这次是不是知道厦门会有台风,所以刻意选了在厦门转机的航班,专门躲相亲的?”
她哀嚎了一句:“我没有!”
就听母上说:“我跟你讲啊,你李阿姨介绍的这个男孩子真的挺不错的,跟你一样是做广告策划的,回来我让李阿姨再帮忙约个时间。我可是看了照片的,生得挺好的啊,五官端正。”
向晴抚着额,翻了个白眼,“你咋不说他还四肢健全嘞?”
“你这孩子……”向母刚要念叨向晴,表情却是瞬间千变万化。
向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,忽然腰间被一只手勾住,一个沉沉的脑袋从身后靠在她肩上,睡意惺忪地问道:“几点了?”
他的声音有些沙哑,慵懒得不成样子,头发还炸了起来。他睁开眼睛看了看,对着镜头良久,仿佛后知后觉,“啊……你是在和阿姨视频啊……”又同向母打了个招呼。